灼人的日头高悬,万里无云,将一片广袤的麦茬地晒得滚烫。
保义军周德兴都下前营将傅彤猫着腰,在齐踝的麦茬和干燥的浮土中疾行。
在前方,友军的旗帜和人影在蒸腾的热浪中晃动,他与所部千人迈开大步追赶,脚下不时踢起一阵烟尘。
就在刚刚,都将下令,命令傅彤带兵支援陈法海所部,遮护住他们的右翼!
得到命令后,傅彤就要让黑郎吹号,可马上就想到,黑郎已经被他下放到赵长耳那边了。
于是他简单命令了一下,唢呐声响起,原先席地而坐的千人便在队将们的吆喝下开始起身出战。
他们一路奔在已被前军袍泽踩得寸草不生的土坎,一路呼哧呼哧。
即便他们之前一直没有出战,可只是置身于这片嘈杂嗷嚎的战场,他们也会心力憔悴!
是的,没打的时候,就已经累了。
但只要这些人一接触鲜血,肾上腺素飙升,所有人都会振奋,忘记生死,忘记痛苦,唯有杀杀杀!
……
昨日实际上是有下过一点小雨的,但此刻麦田和田垄早就被烈日烤得坚硬。
在傅彤所队的侧面,黑郎正披着沉重的铁铠踉踉跄跄地翻过这些田埂,迎面就撞见两名抬着担架,从前线下来的随夫。
担架上的那人,手悬在空中,在随夫的行走中,一甩一甩的,毫无生息。
而黑郎一眼就看到那担架上的武士,那身绛色的军袍上血迹殷殷,赫然是一件队将的衣袍。
就这样一名保义军的基层军吏,就这样战死了。
黑郎的心揪着,脸色煞白,战前那万丈雄心,这会也不晓得剩下了多少。
他忍不住左右去望,试图去寻找营将傅彤的身影,可前方只有杀声震天,人影在热浪中扭曲晃动。
半天,他没找到营将,反而见到自家队将赵长耳,大声吼道:
“再次检查装备!”
下意识的,黑郎就扫向手里的横刀和腰间的铁骨朵。如今他虽然不是司号手了,但依旧还带着唢呐。
用赵长耳的话说,艺多不压身,干一行爱一行。
此时,在黑郎的身边,一众斗兵全部在检查身上的装备,随着甲片的撞击声,所有人的呼吸越来越沉重。
要接战了!
果然,赵长耳这会死死盯着左侧中队的方向,看到那边黑色的旗帜忽然往下一压,立刻大吼:
“上!”
说着,披着铁铠的赵长耳亲自举着大斧冲了出去。
身后五十名披甲士紧随其后。
众人一进前线的厮杀场,一股混合着血腥、汗臭、屎尿和尘土的味道立刻扑面而来。
刚刚被收割后的麦田被无数双脚踩踏,干燥的麦秸碎裂成末,与浮土混合,凝结成一块块。
黑郎处在战场边缘,被前方的景象给吓傻了。
这不是他第一次上战场,可却是第一次看到两群人在方寸之地残酷血杀,到处都是嘶吼,遍地是残缺的肢体横陈于麦茬之间。
一些明显是敌军的伤兵这会没人照顾,就这样被扔在战场上,哀嚎蠕动。
在这条战线上,保义军已经取得了明显的优势,战线正不断往更深处推动。
一些和黑郎他们一样被安排支援上来的甲兵,正缓步前进着,不断将一些来不及撤退的贼军杀死。
金属甲叶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光芒,沉重的脚步带起团团尘土,敌人在刀斧下哀嚎。
原先奔在最前的赵长耳不知道什么时候落在了后面,他看到还在发愣的黑郎,上去就是一脚,骂道:
“愣着等死?找你的袍泽,三三推进!”
说完,赵长耳就带着两个雄壮的扈兵冲向了前面敌我双方搏杀的核心区,那里已经没有了队列,所有人都混战在一起,不断有人相互搂抱着,滚到了一边。
被队将一脚后,黑郎这才恍然,然后此时的战场才猛然清晰起来。
无数声音都在一瞬间灌入了他的耳中,他勉强找到了两个袍泽,然后在一个带着面甲的猛士带领下,冲了过去。
可刚当他要举着刀砍向一名敌军时,脚下忽然就被一具尸体绊倒,然后整个人重重地扑倒在地。
刚撑起身子,旁边麦茬丛中突然伸出一只沾满血污的手抓住他的袍子。
黑郎转头,看到一个壮年贼兵,胸腹间肠子都露出来了,眼神涣散地望着他。
几乎是条件反射的,他将手里的横刀重重地劈在了对方的头顶,血肉飞溅,连头骨都被劈得凹陷下去。
那人立刻就没了声响,死得不能再死。
杀完人后,黑郎也忘了要去割人家脑袋,晕晕乎乎地就跟着袍泽们继续跑。
他也不晓得队伍深入到了哪里,只能随着大流。
而这个时候,他似乎听到了营将傅彤熟悉的声音,他扭头去寻,看到营将似乎在惊惧地大喊什么。
黑郎很疑惑,不晓得营将有什么好害怕的,他们不是打得很好吗?
就在这个时候,不知道从哪里抛出来的小斧忽然从侧方甩了过来,其中有一面斧子重重地砸在了黑郎的兜鍪上。
只一下,黑郎就晕了过去。
……
傅彤焦躁地大喊:
“让前面的高大不要再冲了!我们已经脱离了本阵!”
他的前方,前队队将高裕作为排头,势如破竹,很快就打开了敌阵缺口,带着本队一路杀了进去了。
可后方观察的傅彤一下就意识到,高裕冲得太快了,也太前了,敌军似乎是有意放开这段缺口。
所以傅彤立刻就要给前方的高裕下达命令,让他们停止追击。
可没等有反应,他抬头就看见左面出现了一支大齐军的铁甲队,人人身材高大,穿着银色的鳞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果然,正如傅彤预料的最坏结果,敌军显然是要诱敌深入,然后以精锐抄击傅彤他们的后方,最后彻底吃掉他们这二百人。
一些外围的保义军是最先发现这支铁甲兵的,不断用手里的弓箭射向他们,但除了少部分造成了伤害,,其他都被铁铠给弹开了。
而在这些铁甲兵行至到了五六步的时候,这些人忽然就扔出来一面面短斧,有些斧面砸到了保义军,直接将人砸晕,更多的,则是斧芒朝着人,一击就破开了这些保义军身上的甲胄。
还不等傅彤带兵去阻击那支铁甲兵,忽然就听到前面惨烈的哀嚎。
然后他就看见让他怒发冲冠的一幕,刚刚还冲在最前的高裕,直接被一只巨大的长矛给整个贯穿,整个人都飞了出去。
原来就在刚刚,大齐军不晓得什么时候在这里布置了两张床弩一直引而不发。
直到高裕越冲越快,最后被早就盯上他的敌军床弩士给狙杀了。
即便是披着两层铠甲,高裕都在这一击下,四分五裂。
而另外一支床弩则是直接贯穿了三名保义军甲士,这才力竭。
虽然敌军没有时间继续装弩,但只是这一轮攻击就彻底打灭了这支五十人小队的士气。
所以,当傅彤望过去的时候,看到的最后一幕,就是他们的队旗在无数涌入的敌军甲兵的冲击下,缓缓飘落。
根本来不及让傅彤悲伤,他大吼一声:
“向我靠拢!”
说着旗帜不断摇动,让外围的各队全部集中在营旗下。
最先赶过来的就是时刻注意战场形势的赵长耳,他带着二十多人退了下来,上来就对傅彤哭道:
“营将,这帮孙子真毒啊!为了围杀咱们,出动这么大一支甲兵!呜呜呜,我队里的兄弟们,怕是……。”
傅彤哪有时间安慰他,扯着嗓子不断大吼,让剩下的各队立即列阵。
此刻,他们身后的友军也发现了傅彤这边的情况,也加快奔了过来。
最后,双方的甲兵就这样再次撞击在一起,激起无数血浪。
……
都将周德兴看到前面傅彤那个营被截断了退路,大骂一声,随后大吼:
“陌刀队!”
话落,一直站在都军大旗下的两百名陌刀手,大声回令。
随后,周德兴接过面甲,然后举着陌刀就走上前方。
身后披着重铠的陌刀武士们,人均身高都在七尺四寸,扛着手里的陌刀,一步步向前。
而随着这支陌刀队一出,附近保义军的士气陡然大振,不断有人大吼:
“万胜!”
而那支穿插进来的敌军甲兵也发现了这支如同森林一般靠近过来的陌刀队。
不断有人用弓箭射击着,可同样的情况也和刚刚一样,站在最前的周德兴甲胄上挂着不下二十支箭矢,但却毫无反应,依旧踩着步伐缓缓靠近。
沉肃的压力压得那些大齐军甲士喘不过气,最后这些人嘶吼着冲向了周德兴他们这支陌刀队。
而一些人则故技重施,在距离周德兴五六步的时候,再次抛出飞斧。
一些小斧砸在周德兴的甲胄上,只是让他晃了晃,但有一面是直接砸在了周德兴的兜鍪上,直接将他的头颅砸得后仰。
可周德兴却依旧只是摇了摇头,看着已经到近前的敌军甲士,狞笑一声,然后寒光闪过,对面人甲俱碎。
随手杀了敌军一名甲士后,周德兴不停,又是一刀劈碎了一人。
他的两侧,一众陌刀手们和周德兴下刀的时间几乎同频,寒光一道道闪过,就是人头落地。
没有哀嚎声,没有怒骂声,在陌刀下,一切都发不出第二声。
前排的陌刀手杀得手臂酸麻后,就从队列的空隙中撤了下去,随后第二排又继续如墙推进。
两百名陌刀手行进间激起的尘土似乎要遮蔽了天空,连上天都不忍再看这场屠杀。
刚刚还意气风发,穿插进来的大齐铁甲兵,转眼间就被周德兴亲自带领的陌刀手给击碎。
当第三次轮到前排的周德兴,手里的陌刀随着对方的头颅一起崩碎时,狞笑得更大声了。
他直接从腰间抽出一条铁鞭,猛然冲进了正濒临崩溃的敌军甲队。
在周德兴的铁鞭下,那些贼军甲士的头颅和西瓜一般爆裂开来,无数红白之物在烈日下飞溅。
而在对面,傅彤也带着结好阵的残兵从正面突破了进来。
经受前后夹击,尤其是周德兴过于猛烈的屠杀,这支大齐军的铁甲兵瞬间溃散,在麦茬地里狼奔豕突。
可穿着沉重的铠甲,这些人又能去哪里呢?
片刻后,他们就被战线上的其他队给弄翻在地,乱刀捅死。
……
傅彤眼睛通红,看着浑身都是红白之物的都将,正要说话。
后者已经沉声道:
“很好!我都顺利突进贼阵五十步!”
“陷阵大功!”
“现在,我们只需要守在这里,等待后续援兵支援!”
“敌军无胆!我军必胜!”
傅彤将剩下的话给吞了下去,然后重重点头。
接下来,敌军果然没有再继续往这边增兵,傅彤也得以清点自己所部的伤亡。
而这一清点,傅彤铁打的汉子也是泪流满面。
只因刚刚一次陷阵,他们营直接少了一个半队的建制。
前队几乎全军覆灭,赵长耳那边少了一半,可以说傅彤这一战算是损失惨重。
但就算再悲痛,他也只能忍住,让后方的随军过来,将一些受伤的部下们赶紧带下去救治。
这就是战争,人命就是草芥,任何一个变化,命就和水花一样,消失不见。
而在傅彤这边悲痛欲绝时,旁边的都将周德兴则更凝重地看向东面。
在那里,两道尘土扬起的黄龙正在撞击在一起,那是保义军在右翼的骑兵和敌军左翼骑兵在交战。
周德兴明白,这才是能决定战场胜负的关键。
……
灼人的日头高悬,万里无云,将一片广袤的大地晒得滚烫。
在中军的第一通大鼓响起时,布置在大阵左翼的党项骑队就动了起来。
平夏党项的酋帅拓跋思恭,头戴皮帽,一马当先,率领麾下三千平夏党项轻骑兵,如同离弦之箭,从大阵中呼啸而出!
党项骑兵的作战方式和唐军以及沙陀骑士完全不同,完全没有任何冲锋队列可言。
他们几乎是一窝蜂的,在号角的联系下,一拥而出。
但这些党项骑士却绝不是没有秩序,隐隐然地,他们按照各帐落的编制,前后交替,左右奔驰。
而这些党项骑士在奔跑时,不断在马背上发出各色奇奇怪怪的呼号声:
“呀嘿!”
”呼哈!”
甚至一些武士还在奔驰间做出各种惊险而又灵巧的动作。
时而俯身,藏于马腹之下;时而又侧挂于马鞍之后,将整个身体隐藏。
直到他们冲向了大齐军左翼,进入到了弓箭射程后,这些隐藏着的党项骑士忽然就冒了出来。
接着:
“咻!咻!咻!”
无数的箭矢,如同飞蝗一般,从他们手中的角弓飞射而出!
在空中划过一道道弧线,向着对方骑兵大阵,覆盖而去!
布置在大齐军右翼的骑兵数量在三四千骑,全部都是来自于中原和荆襄一带。
别看尚让的大军有十万,但全军加在一起的骑兵,可能也就是在五六千骑左右,就这还是极尽搜罗,只要是会骑马的,统统都被拉进了骑兵。
历史上,黄巢大军是从淮南进入中原,再进入洛阳的。
但现在,黄巢是直接从荆襄一带,从方城道进入中原,继而入洛,所以他现在比历史上要更缺乏骑兵。
相比于中原,无论是荆南、江西、广州,都不是骑兵的来源地,所以纵然黄巢在长安和洛阳缴获了大量战马和马铠,但依旧无法组织起庞大的骑兵。
所以,尚让在一开始的布置上很清醒,他的骑兵不是用来和唐军骑兵野战冲击的,而是保护自己的两翼。
于是,当那些党项人实行草原上的曼古歹战术,右翼的大齐军是不为所动的。
对于那些袭扰来的箭矢,他们的应对办法就是从步兵大阵抽调一批弓弩手,用长距离连绵射击来驱离党项人。
同样的,随着大齐军的战鼓雷动,右翼的步兵方阵也在缓缓移动,他们的目标是从正面击溃保义军单薄的战线,然后从右翼包围中间的保义军。
……
大齐军的右翼骑兵,由悍将史太亲自坐镇。
他看着那些在阵前不断来回奔驰的党项皮帽子轻骑,露出了极度的不屑与鄙夷:
“这帮夷种,就晓得会放这些冷箭!”
随后,他对身边的骑将们大骂:
“传我将令!全军出击!给老子,碾碎他们!”
一个骑将犹豫了下,还是疑惑问道:
“师将,我军战前得到的命令是遮护步兵大阵的侧翼,现在出动去追击,会不会和这命令相违背?”
史太冷哼一声:
“我军步兵已经出动,敌军的骑兵就只有那些,我们只要将这骑兵给咬住,哪里还有其他骑兵会袭扰步兵侧翼?”
“随机应变都不懂?打什么仗?”
那骑将不敢再说,和几个骑将们相互对了一下眼神,皆看出了对方心中的担忧。
而这个时候,战场外围,党项骑士和那些骑兵阵外的弓弩手们对射,明显吃了大亏。
所以,随着一阵阵号角,党项骑士就开始缓缓的向东奔跑,打算撤离战场。
于是,史太再不犹豫,点所部三千精骑向着那些党项骑士发起了追击。
而在他出动的那一刻,一队骑士从大阵中分出,直奔向中军尚让之处! 《创业在晚唐》-作者:痴人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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