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支完整的后备军,大概人数在三四万人上下,此刻就一边坐在地上,一边淌着汗!
如果说,前方战场上的厮杀声就足以让他们胆战心惊了,那不远处的一个营地,里面此起彼伏的哀嚎声,则更让他们心累。
那里面全部都是从前线被送下来的大齐军伤兵,他们没有救治也没有药品,只是因为他们的袍泽想要利用他们逃奔到后方,所以才被拉到了这里苟延残喘。
很快,尚让就发现了这些送人下来的士卒没有继续返回战场,而是悄悄躲在营内,他勃然大怒,于是中军的竹杆上再次多了数十首级。
剩下的则被中军牙兵们驱赶,再次奔回了战场。
这个时候,前方又奔来一名哨骑,人马皆是汗水,他大吼:
“太尉,王言军将来报,我部不支,太尉速发援兵!”
尚让一听这话,脸上青筋暴起,大骂:
“这才过去多久?就打不动了?他王言是干什么吃的?”
他手里现在有三万左右的后备军,可现在保义军明显没有用全力,那赵怀安也肯定是留了后备军,一旦自己率先将后备力量投放进战场,那这场战事他就被动了。
和对面的赵怀安一样,此时的尚让也没有任何办法对各部调度,他现在唯一能查漏补缺,给诸军兜底的,就是手里的这三个军。
所以尚让将这支力量攥得死死的,面对前线王言要的援兵,他给那哨骑的回复只有一句话:
“你回去告诉王言,敢把阵地丢了,我要他的命!”
“他再坚持一个时辰,援兵就给他!”
那哨骑无奈,但不敢多说什么,立刻又返回了前阵。
而没一会,又有一队骑士从大阵的右翼奔来,尚让一见这些人,心里就有了不祥的预感。
果然,原定该守护在右翼的史太,竟然带着骑兵去追击了来袭的党项骑士。
这下子,尚让彻底绷不住了,破口大骂:
“史太是猪吗?这明显是敌军在调动他!我的右翼要是有任何闪失,我将他扒了皮!”
可这会说这些有什么用呢?
没有办法,刚刚死攥着后备力量不放,这会也只能让一支万人左右的后备去支援自己的右翼。
他很担心,那些保义军的骑兵会不会选择那个方向作为突破口。
这一刻,尚让望着远方的厮杀,忽然狞笑道:
“赵怀安,你就这点能耐?”
……
大齐军最右翼步兵方阵。
巨大的尘土遮蔽天空,阵线上,张归厚按着横刀,忧心忡忡地扫过四周的友军。
这些人浑身上下都披挂着长安武库调拨的明光铠,闪耀精光。
可上头的人根本就没想过,以大齐军吏士们的底子,他们根本就撑不住这样的装备。
这些数月前还是流民、农夫的士卒们,本身就长期营养不良,这会又披甲在日头上晒了那么久,好些个都已经是摇摇欲坠了。
张归厚将这些都看在眼里,对旁边的侯瓒小声说道:
“我已经弄明白,我大兄就在保义军,没准这会就在对面,到时候我们寻到机会,就逃过去!”
当年跟在张归厚身边的瘦猴,这会已经成长为强健的勇士,侯瓒对张归厚实无条件支持的,可这会还是有点担忧道:
“大兄,咱们这样阵前奔过去,会不会太危险了?兵凶战危,人家哪里晓得我们是谁?以前也不是没遇到过,那些唐军只想要咱们的人头。”
“想来那保义军也是差不多的。”
张归厚摇头:
“军中有不少从保义军那边逃出来的,对他们的评价都不错,说这些人不杀俘虏,更不会言而无信!我大兄是义薄云天的人物,他能投在保义军那边,而没有来寻我们,说明保义军的确是名副其实!”
见张归厚已经如此笃定,瘦猴只能点头同意了。
“咱们怎么做?”
张归厚看着附近的友军,摇头叹道:
“这些人这会一步三晃,都不用走到对面阵地,自己就会崩溃!”
“我们等待一会,一旦方阵崩溃,我们先去将那尚可庆给杀了!给你报仇!然后带着他的人头,我们再去保义军那边!”
侯瓒猛然点头,狠声道:
“那姓尚的,仗着自己是太尉族人,简直要把咱们往死里逼!”
“不就是放了一批女人嘛?”
“而且玩归玩,这狗东西那么搞,不是糟践人吗?”
张归厚心头一暗,实际上他对于黄巢,或者说是草军,已经是彻底失望了。
当年都是穷苦兄弟出身,可进了长安干的事情,简直比老家那些狗官们还要恶十倍。
这些人口口声声说是报仇,可有哪个是为了死去的兄弟们?一路走来,那些死去的兄弟们,没说招魂就算了,连个说法都没有。
反倒是后面一路投附的,各个享受,各个有位置,他们这些老人倒成了不合时宜的,这种做法如何不让兄弟们寒心?
其实他也看明白了,那些人进了长安后,全部都加官进爵,占宅占女人,这是为了兄弟们?
他们所谓的,对世家们的痛恨,不是因为他们是世家,而是世家不是他们啊!
可老帅和尚让们,不想想,要是如他张归厚这样的人,只是为了荣华富贵,那以他们手里槊,胯下马,哪里去不得?哪里不能有一份前程?
还随你黄巢出生入死?
这样的大齐,已经不值得他留恋了。
最后张归厚对侯瓒说道:
“和老兄弟们说一下,说咱张二带着他们去奔个活络,换一种命!”
侯瓒狠狠点头。
他对于保义军没有丝毫感觉,但既然大兄要去,他就舍了这一身肉,也要跟着。
未几,这支外强中干的大阵,果然走着走着,忽然就崩溃了。
一些人甚至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周遭的友军都丢盔弃甲,四散奔逃。
此军副军将尚可庆带着一队骑兵过来弹压,试图要喊这些人回去,可很快就连人带马被推翻在地,最后死于乱军。
那边,张归厚和侯瓒带着二百甲兵正找寻着尚可庆,却半天没见到人。
张归厚只能骂了一句:
“算这狗东西好运!走!”
说完,张归厚一把扯掉头上的黄头巾,披头散发,大吼:
“走!随耶耶去投保义!”
说完,侯瓒等人同样扯掉黄头巾,随手往地上一扔,就跟着张归厚奔向了对面。
果然,当这些人披头散发冲向保义军左翼阵地的时候,外围的保义军真就抬起弓弩准备抛射。
隔着老远,张归厚带头大喊:
“我张归厚,带众反正!勿要动箭!”
身后侯瓒等人同样大呼。
还真就是张归厚的运道好,临阵前的这名保义军营将叫薛建义,之前和张归厚的兄长张归霸是同一期的义社郎,晓得张归霸有两个弟弟这会都在草军那边。
现在一听对面在喊张归厚,马上就意识到这是归霸的弟弟,连忙下令:
“去接人!”
说完,一支铁兵队冲了上去,将已经全部弃了械,甚至浑身上下衣服都脱光了的张归厚等人给接应了阵内。
在得知他果然是张归霸的弟弟,薛建义哈哈大笑:
“你兄长现在在背嵬,等战后我带你们相认!”
说到这里,薛建义有点迟疑,问道:
“你这样阵前投效,你弟弟怎么办?”
张归厚摇头,对薛建义恭敬回道:
“这位将军,我草军河北老兄弟凋零殆尽,晓得我们三兄弟一起投奔的,也就是葛从周一人!”
“以他的为人是不会害我弟弟的!”
“反而我这边投效保义军的消息传到我弟弟那边,他会晓得如何做的!”
薛建义点了点头,然后又问了一句:
“你晓得尚让大军的虚实吗?”
张归厚摇头:
“只晓得我们右翼的情况!”
薛建义哈哈大笑:
“够了!够了!”
说着,他就拉着张归厚往阵后走。
而直到穿过这一道薄薄的战线,张归厚才看见,军阵后方的旷野上,密密麻麻遍布着战马和骑士。
谁能想到,一支精锐的骑军就这样隐藏在保义军的左翼大阵后方?
又想到,之前他们步阵前压的时候,留在原地的骑兵在那个莽夫史太的带领下去追击党项人去了。
顷刻间,张归厚就晓得,那些人完蛋了!
……
日头越来越烈,战马的响鼻越来越频繁。
一匹马的响鼻不算什么,可当两千多匹战马前后不断,就仿佛是一道道战前的号角,让所有人心烦意乱。
处在左翼阵后的保义军左厢骑兵正下马休息,他们珍惜着战前这最后一点宝贵的宁静,有的在检查着自己的马具与兵器,有的则靠在马腹旁,闭目养神。
刘知俊、李重霸、阎宝三人围坐在一起,小声地说着话。
“敌军如果不受党项人的吸引,我们该怎么打?”
这是阎宝问的问题。
现实往往就是那样,无论你是什么多智如妖,其实都是虚的,因为任何可能性都会发生,而一旦发生,就算再离谱,也就是现实。
资历最老的刘知俊,将手中的胡饼,狠狠地咬下了一大口,含糊不清地说道:
“还能怎么打?”
“他们不出来,咱们,就打进去!”
“管他千条万条,我就只一条!”
可阎宝听了后,犹豫道:
“我们原定的计划是绕过敌军的前方大阵,从他后军与前军的细缝中穿插进去,如果直接打进去,会不会兄弟们的伤亡太大了?”
刘知俊耸耸肩,指了指自己,说道:
“大王给我的命令就是让我来统御左厢骑军,而我也是兵马使,位最高!战前一切听我的!”
阎宝不说话了,但显然心里很不服。
眼看两人要有抵牾,一直沉默不语的李重霸,终于开口了:
“战场之上,瞬息万变。我等身为骑将,当有临机决断之魄力。”
“只要能胜利,少许的伤亡是必须要忍受的!此等大战,能赢都属不易,又如何求全责备?”
见到李重霸支持自己,刘知俊咧嘴笑着,给他竖起了一个大拇哥。
但实际上,你别看刘知俊这会说的决断,实际上他不敢浪战。
当年就是和李重霸的弟弟冲阵,因为他的鲁莽而葬送了数十精骑,要晓得那个时候,保义军的每个骑兵都是非常珍贵的,和现在可不一样。
也因为这个,刘知俊在军中的发展就掉了个大坑,要不是后面在代北之战又立下不少功劳,而大王也不放弃他,他能升兵马使?
所以,他这会也在脑子开动,想着敌军方阵的布阵图,这会又骂道:
“踏白们都是干什么吃的,敌军的布阵详图都没探到!”
而不等他再骂,那边薛建义已经带着张归厚走了过来。
也正是他的到来,刘知俊三将彻底弄清了尚让右翼的布阵情况。
而张归厚还补充了这里面哪些是老营头,哪些是北上组建的,并建议刘知俊他们重点攻打后者。
这些既弱又缺乏骑兵对阵的经验,非常容易击溃,而且一旦溃散,就将带着那些精锐营头一起溃退,如此整个右翼都有倒卷珠帘之势。
好消息不止这个,很快,党项骑士来报:
“敌军骑兵出动了!”
一瞬间,刘知俊桀桀大笑,跃马执槊,然后对同样上马的李重霸和阎宝下令:
“先击贼骑,再冲敌阵!”
“一切见我大旗!”
“此战,无我令,而奔回阵者,杀!”
说完,刘知俊也不管两人脸色,带着部下精锐八百飞虎骑,缓缓从阵侧出击。
没有号角,没有呼唤,直扑东南。
……
平夏党项只觉得自己倒霉透了。
他们成功袭扰并引大齐军的骑兵追击,本来一切都很成功的。
可他们在奔到东线时,却看见这里是一片巨大的麦陇,就这样交错横亘在他们的面前。
这种地形是不能跑马的,那些田间的沟壑和鼠洞,可以轻易就撅断一匹良马的四蹄。
所以他们只能原路返回,打算绕一个圈子,返回阵内。
然后他们迎面就碰上了史太所率领的三千披甲突骑。
没有办法,最前的党项骑士只能以轻骑,向着对面突然杀出的披甲突骑发起决死的冲锋。
本来这些党项骑士的本意是给后面的部落兄弟争取向北撤退的时间,可他们的冲锋,反倒是让后面的人误会了,以为是要在此厮杀!
又或者,这些人只是单纯的想和子弟们一起同生共死。
实际上,赵怀安是给平夏党项足够的骑战装备的,但大部分党项骑士觉得披甲大大影响了他们的速度,所以依旧选择皮甲。
但党项人的精湛骑术和同部落的连接,战斗力是不差的。
猝不及防下,那些党项人一度将那些身披铁甲的大齐突骑,向后逐退了一小段距离。
但是,大齐军后续的骑军,却如同潮水一般,从两翼包抄而来,瞬间便将这支党项轻骑兵给彻底包围。
双方交战,一片换乱,弓箭抵近射出,刀口飙血鲜血,双方的骑士不断从马上栽倒,但因为铁铠的缺乏,党项人越来越支撑不住,只能向着北面不断奔跑。
处在骑阵中的史太,看着逃窜的党项人,意气风发:
“追!彻底歼灭这些人!”
于是,号角不断吹动,战马越奔越快。
而有的奔的快,有些奔的慢,很快三千骑兵就断断续续拉开了几条队列。
更加致命的是,本应该是以队列为长的突骑,此刻全部散了架子。
就在这个时候,大地猛然在震动,不晓得从什么时候开始,西面忽然就出现了一支奔行的骑军。
他们正以高速运动,向着史太所在的大旗杀来。
史太也注意到了这支骑军,脸一下就白了,骑兵最怕的就是被侧击,而自己正带着骑兵向北追击,而冒出来的骑兵则是向东奔袭。
更要命的是,对方已经完成了整个加速。
即刻间,史太只来得及下令让一支骑兵分出去拦截,而剩下的,就只能疯狂催动战马,试图绕一个更大的圈,反过来撞进敌军侧翼。
可已经来不及了。
之前那支骑兵试图去拦截,可保义军当先一骑,手持丈八马槊,人马如龙,带着大股骑兵就凿了进去。
手里马槊,一顶,所当之人已吐血而飞,再一拦,两三敌骑就被刮到了地上,最后又是槊尾一敲,马首立碎,所驮之骑,噗通栽倒,随后被万马踏死。
横勇无敌,不可阻挡。
而这还不够,又有一支马队奔来,直接就绕过了这边,仅带着数十骑就杀向史太。
尤其是率队者,身高八尺,腰丈十围,如霸王再世,虎啸而来。
史太,手指一骑,示意去当,一合被刺马下。
史太大急,又指一骑,刚去奔,再刺马下。
再指,一众皆散,史太大悚。
再等抬头,一槊切来,好一颗大头颅,带血而非!
片刻,那将大吼:
“杀贼将者!魏博李重霸!”
身后众骑大吼,随后将大旗砍断,纷纷大吼:
“李重霸!”
“横勇无敌!”
只有稍落在后,刚刚杀散所拦的刘知俊,气得大骂:
“贼你娘!” 《创业在晚唐》-作者:痴人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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