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军中的尚让,内心越发焦躁,可如果说平时他还会脾气急躁些,可此刻却一点气都不敢表达,生怕本就低落的士气再次跌落低谷。
可即便是这样,当右路军那边送来消息,说他们已经被保义军的骑兵给切割后,尚让还是没能忍住,大吼:
“这王友通不是一直要出战吗?要打的也是他!现在就给我打成这样?”
尚让的这声怒吼,让一众帷幕内的军将们齐齐一颤,他们低着头,假装镇定。
而那名刚刚才从右翼战场,冒死冲杀出来报信的扈骑,更是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三万大军这么快就被人分割包围了?”
那扈骑跪在地上,连头也不敢抬起,只带着哭腔,颤声道:
“太尉息怒,非是王帅作战不利,而是随着骑军大将史太冒进出阵,使得我右路军骑军全军覆灭,而没有了骑兵遮护,我军步阵只能被动挨打!”
“而敌军骑兵,也的确太过凶猛了!”
他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个,尚让猛地就从马扎之上站起,几步上前,一把揪住那扈骑,直接就将他如同提小鸡一般,提了起来。
尚让双目赤红地嘶吼道:
“敌军凶猛,我军就都是废物?”
“我大齐军,从东到西,从南到北,转战天下!哪个不是尸山血海,百战还生?我念你突围不易,这一次就饶了你乱军之言!”
“再有下次,我捏爆你的喉咙!”
说完,尚让重重地将此扈骑摔在了地上。
而那扈骑不敢喊痛,涕泪横流,语无伦次地解释道:
“冲咱们阵的,有李重霸和他以前的河北落!”
“这人发疯了一般,一路来回穿凿我军军阵!尤其是那李重霸,他的勇猛,太尉你是知道的呀!由他带头冲阵,拦不住呀。”
再一次听到李重霸这个名字,尚让喃喃地念了一遍,继而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是啊,李重霸的勇武,他尚让如何能不晓得呢?
可让他更加悲痛的是,本该成为陛下柱石的大将,就因为此前王、黄内部的倾轧,而不得不投降了保义军。
现在这李重霸带着同样也是草军出身的河北落,就用在了此战,对他们造成了沉重打击。
这真是孽缘啊!
尚让颓然地跌坐回了马扎,眼神空洞。
……
整个帅帐之内,陷入了一片死一般的沉寂。
所有的将领,都低下了头,不敢再出声。他们都能感受到,太尉身上散发的那股浓浓的绝望。
右翼,完了。
一旦被包围后,右翼最终的结局可想而知。
而一旦右翼完蛋了,这就意味着他们整个大阵的侧后方,将彻底暴露在保义军的铁骑下。
现在该怎么办?
是在将手里的后备兵再往东面添,还是索性抛弃己方,带着剩下的后备兵,断尾求生,缓缓而退?
这个决定太重大了,在场的军将们都明白,但没有一个敢吱声。
而此时尚让的内心,同样是这样煎熬。
他现在手里还有两支后备军,理论上依旧可以继续增兵东线,救出东线被分割出去的王友通。
可问题是,不是说只有东线出了问题,现在正面战场也是如此。
保义军的攻势非常猛,他们基本是五千人五千人的上,呈现交替进攻,如同涛浪一样。
这种情况下,尚让只能通过不断给中线增兵,才能稍稍维持住战线。
所以他如果将兵力全部用在东线,那最后的结果是,就算他真的救出了东线的三个军,但中路也会丢,最后还是兵败的结果。
所以最理想的结果就是他认输,带着手里还剩下的本钱,撤往后面的营寨里。
可这样的结果,不仅是尚让的人格要彻底失格,就是陛下也不会放过他的。
这真的是,进退维谷!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寂之中,一支精骑护送着李唐宾一路奔到了尚让所在。
李唐宾之前一直在西线主持战事,他的出现让尚让大吃一惊。
现在整条战线上,唯一让他觉得稳定的,就是李唐宾所在的西线,难道这唯一的坚阵也要崩溃了吗?
可李唐宾疾步而来,丝毫不在意周围军将惨白的脸色,对着尚让,躬身一揖,喊道:
“太尉,我军不能撤!”
原来李唐宾同样知道了东线的情况,他第一时间就将西线的指挥权交给了他的弟弟,然后带着一队扈骑就奔向尚让这边。
他太了解自家太尉了,晓得越是这个时候,他越是摇摆不定,最后又往往选的是那最坏的结果。
此战太重大了,这不仅是他们大齐立国的第一战,更是关系到基业的生死战。
虽然他在战前极力反对出寨和保义军野战,不要搞什么一战定输赢,这样搞,一把输光的只会是他们。
可一旦真野战了,李唐宾就晓得,无论如何都要打到底,不能有丝毫后退。
于是,他不顾军崩之危险,也要亲自来大帐说服尚让。
而一进来,他只是看那氛围,就晓得自己猜得不错,太尉又在犹豫了。
此刻,尚让抬着头,愣愣道:
“嗯?”
可还没等尚让开口,早有人站了出来,抢先反驳李唐宾:
“为何不可退?”
“如今,我右翼已被分割包围!那保义军的骑兵,随时都有可能杀到我中军之后!此时不退,难道还要等着,被他们冲进大帐吗?”
“还有你李唐宾,此时不应该在西线吗?擅离职守,要是西线因此而丢,你李唐宾负得起这个责任吗?”
李唐宾理都没有理会这样的小人,而是对尚让继续道:
“太尉,你想一想,形势还没有到那么凶险的情况。我军右翼足有三个军,如果说是不断被冲击崩溃,那还算凶险,可现在他们只是被包围了,这反而不用担心。”
“敌军既然要包围,就需要兵力布置在东线。保义军的兵力本来就比我们少,如何又能再次分兵而出?”
“所以短时间内,敌军反而不会有任何兵力来袭扰我们中军。”
“而反观,如我中军选择这个时候撤退,那会是什么后果?”
“我们身后就是渭水,实无可退!一旦下令后撤,数万大军在保义军骑兵的追杀下,必然溃不成军,到时候整个渭水北岸都将是你我的埋骨之地啊!”
“而我等,若是能在此刻,稳住阵脚,非但不退,反而倾尽全力,猛攻其中路!则战局必将逆转!”
一众军将都被李唐宾说笑了,纷纷摇头:
“猛攻中路?”
尤其是那之前开口的将领,更是闻言冷笑:
“说得轻巧!你李唐宾要不要去中路前线看看?我军中路早被那赵怀安的步兵坚阵,打成了什么样子?尸积如山,寸步难行!还要从中路反攻?”
“痴人说梦!”
直到这个时候,李唐宾才将眼神瞧向那人,丝毫没有因为这人是尚让的族人,就有所收敛,神态不屑轻蔑:
“我去前线看看?真正该去前线的应该是你!在兄弟们浴血奋杀的时候,你这样的鼠辈却要抛弃他们而跑!你这样的人,迟早被万刀剐死,如此方能泄了那些惨死兄弟们的怨气!”
“整天窝在大帐里,这里说三道四,拿最多的功,得最多的缴获,还动不动瞧不起那些军中好汉,你们才是痴人说梦!”
李唐宾见那人还敢说话,当即怒斥:
“你但凡再敢说个字,我就是拼着被太尉打杀了,也要先将你给手刃了!”
果然,那人不敢说话了,得了李唐宾一句“废物”,脸色涨红。
李唐宾训斥完人后,他对着尚让,声音猛然提高,大喊:
“此时唯有从中路发起猛攻!”
“保义军不用畏惧!如今他基本上已经将兵力全部布置出去,我算过,他在我西线布置了两千骑,八千众,在东线至少也布置如数,而此刻中路激战时久,其部如何能不累?”
“所以此刻保义军虽然势头正盛,但手里几乎没有什么预备队,他没有足够的兵力吃掉我们,所以就将希望全部寄托在两翼的骑兵上。”
“而现在,他右翼骑兵被我东线兵给死死地牵制住,而他左翼骑兵,虽然暂时得手,但也同样是孤军深入,成了强弩之末!”
“所以,只要太尉信我,我必为太尉拿下此战胜利!”
说完,李唐宾望向尚让,目光灼灼,一字一顿地说道,
“太尉,信我!”
“给我两万兵,我带着兄弟们亲自冲一次!”
“只要击破敌军中路,我军必胜!”
“而如果冲锋失败,我李唐宾自己死在那!末将敢立军令状!”
见到尚让还在犹豫,李唐宾大喊:
“所以,太尉,下命令吧!”
……
李唐宾一番话,说得是何等的悲壮,何等的决绝!
整个帅帐之内,再次陷入了沉寂。
这是真正的“置之死地而后生”,赢了就将彻底扭转局面,冲输了,那就是早死和晚死的区别。
这该如何选?
于是,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了那个坐在马扎上的尚让。
他还是沉默不语,直到李唐宾等的越发焦急的时候,他终于开口问道:
“唐宾,拿着我的刀!”
说完了,尚让将自己的佩刀拔了出来,随后递给了李唐宾,最后拍了拍他的肩膀,肃声道:
“事已至此,全军之希望就在你肩膀上了!”
正当尚让要下令将军权移交给李唐宾,外面疯也似的奔来一人,一进来就大吼:
“太尉,朱排阵带着援兵抵达了!”
一瞬间,围幕内,所有人都爆发呼声,而尚让更是直接奔出了帐,爬上了营内的望楼。
在楼上,他看到一支严整的大军,缓缓出现在了西面的战场上。
那是原先驻扎在渭桥的朱温部,别看朱温位置还不算太高,资历也浅薄得不行,但他麾下军团已经成长为诸军最厉害的一支精锐。
此前尚让就考虑过让朱温北上隶属在他的帐下,可一直不确定他们北上抵达的时间。
如今啊,真的是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把朱温的大军给盼回来了!
这一刻,尚让再也压抑不住自己的内心,在望楼上手舞足蹈,更是大吼:
“天不亡我!天不亡我啊!”
而下方的一众军将们也欣喜若狂,他们虽然看不到朱温大军抵达的场景,但看到太尉如此失态的样子,就晓得,这一次真要大胜了!
可他们笑着笑着,却发现太尉不动了,更准确的说,是僵在那里了。
……
栎阳战场的西北方,从富平一路南下的六千沙陀骑士,在李克用的带领下,一人双马,从天不亮出发,在午时左右抵达了战场的外围。
是的,李克用带着沙陀骑士来参战了。
他从来就没想过放弃参战,只是赵怀安南下的时候,没有通知他,所以他获得出战消息的时间就慢了一拍。
不过好在从富平到栎阳不过八十里,他们来得不算晚。
当李克用抵达附近的时候,听到战场那杀声震天,以及那激昂到天空中的沙尘,内心莫名摇曳。
这是他和赵怀安并肩作战的第一场大战吧!
就由此战,来开起他们沙陀人重兴的武名吧!此战过后,他李克用又何尝不能做节度使,得封郡王?
所以,李克用就想先派人给赵怀安打个招呼,倒不是要听他的,而是不想让赵大认为他李克用是个抢夺军功的小人。
可不等他派人,忽然前面就有哨骑来报:
“报!”
“前方六里发现敌军大股援兵!正想着战场赶来!望旗帜,写着一面‘朱’姓大旗!”
李克用愣了一下,旁边的义子李存信当即就拍掌笑道:
“义父,这真是天助我沙陀人啊!敌军援兵一至,已经陷入焦灼战斗的淮西郡王,一见敌军援兵,必然军心胆丧。”
“等他们全军崩溃之际,我军在混乱中,直取敌军主帅所在!”
“如此,我军将彻底赢得此战功勋啊!”
“哈哈!”
可李存信在笑,李嗣源是面无表情的,李存孝是轻蔑不屑的。
尤其是李存孝,他感激淮西郡王。
他是个耿直的人,甚至是个武断的人,但他有自己的眼睛,有自己的耳朵,所以他晓得,是谁最后救了他一条命。
李存孝当众冲撞淮西郡王,实际上就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
他就是要用自己的死,来告诉淮西郡王,来告诉诸沙陀袍泽,那就是我们沙陀人虽然败了,但不是孬种,不是任意凌辱的。
正如两个叔公他们一样,如果要用死去保护自己族群的荣耀和尊严,那就从他们开始。
可见李德成、李尽忠二人的决死,给了李存孝这样的沙陀年轻一代多大的心灵力量。
沙陀人本身就是一个捏合的族群,外面看着是一体的,内里却是散装的。
这种群体,在上升期的时候还好,自然是你好我好,可一旦遇到危难,多半就是大难临头各自飞了。
可要是有这样一群人,他们用自己的死,去捏合族群,去影响一代年轻人的心智,那情况就不同了。
死亡和牺牲总是能成为一个群体的精神资源,是可以不断被景仰和塑造人心的。
李存孝就是这样的人,他是回鹘人出身,但在李德成、李尽忠等人的刺激下,同样愿意为沙陀而死!
这种想法多半是冲动的,但足够真情。
所以义父晓得自己,他也决定成全自己,但就在他要被义父鞭杀的时候,是淮西郡王选择了不计前嫌,他饶了自己性命,也愿意给他们沙陀人足够的尊重。
后面他与义父的三箭之盟就是如此。
所以淮西郡王在李存孝心里,是真正的英雄!
在诸军皆做壁上观的时候,他带着保义军破釜烧营,率军南下。
而现在,那李存信用这样的阴私去构害淮西郡王,此刻,李存孝的手已经摸上了马鞍边的钉头锤。
但不用李存孝动手,李克用已经怒极,抽起鞭子就砸在了李存信的兜鍪上,连带着他的头都一个趔趄。
李克用没有说任何一句话,而是举起手里的马槊,缓缓骑着战马,向着敌军援兵所在驰去!
身后,李存孝扛着大旗,怒哼了一声,然后带着鸦儿军紧随其后,接着,李嗣源、周德威等骑将亮着旗帜,举着冲天槊,如光芒闪烁,汇向一道。
……
可当李克用带着六千骑军缓缓前进,终于能看到敌军援军时,所有人都倒吸一口气。
只见巨大的平原上,一支人数足有三万左右的精锐大军正在缓行着,对方的哨骑也已经发现了这些沙陀人,所以正不断有号角响起,似乎在让各军就地整备列阵。
对方援军的衣甲折射来的光芒,让前线的沙陀骑士们犹豫了。
敌军人数不仅是他们数倍,更是如此精锐,这样的敌手,他们真要去击吗?
但当这些人都在犹疑的时候,李克用举着马槊,跃马上前!
他抿着嘴,眼睛带着狠辣,他举着马槊,在骑阵前纵马驰奔,大吼:
“克让带千骑为左翼!克修带千骑为右翼!”
“诸将为我大旗下,随我直扑中路!”
说完,李克用越奔越快,再次返回本阵后,他大吼:
“诸军!向前!”
“向前!”
身后李存孝举起禹王槊,须发怒张,大吼:
“向前!”
一线的沙陀武士们全部举起了手里的马槊,大吼:
“向前!”
于是,李克用对李存孝大吼:
“存孝,举旗列我身后!”
“嗣源、存信,举槊列我左右!”
“我沙陀军!所当皆碎!”
“冲啊!”
这一刻,李克用纵马驰奔,如同闪电一般,带领六千骑军如同洪流一般冲向对方那支“朱”姓大军。
上苍啊!保佑我沙陀人吧!
这一次,我们要胜!
无尽洪流,滚滚向前,天地皆因此失色!
英雄豪气胆!视死忽如归!
六千沙陀骑士,愤怒大吼:
“杀!” 《创业在晚唐》-作者:痴人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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