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僩抬头仰望大雁塔顶,然后侧身问:“朕听说,释迦牟尼的舍利,藏在这地宫里,当年曾经被人盗过?”
“是!”大慈恩寺主持神色平静的合十,道:“当年是韦驸马在数日之间,便将舍利从洛阳巡回,那是极大的功德。”
李僩轻轻点头,他的目光重新看向大雁塔顶,一时间有些出神。
李辅国和大慈恩寺主持站在皇帝身后。
默然不语。
……
韦谅站在稍微远处。
和李岘,李泌,李暐,张巡,元载,李白,杜甫等人,静静的看着。
这大慈恩寺,是高宗皇帝为了纪念母亲文德皇后所建。
大唐历代皇帝,常在三月十五,前来大慈恩寺上香,为文德皇后祈求冥福。
今日是正月初六。
李僩趁着正月提早便过来了。
一样的为文德皇后祈福,同时也希望文德皇后能够在地下,庇佑大唐历代先帝。
其中就包括去年刚刚病逝的肃宗皇帝李亨和玄宗皇帝李隆基。
人是一个很擅长忘记的动物。
即便韦谅也是一样。
李隆基死了半年,韦谅对他憎恨隐约已经消失了。
甚至如果没有特意提,韦谅几乎已经将他忘掉了。
但今日在这大慈恩寺,当年隐约的记忆,又回到了脑海中。
韦谅第一次随李隆基到大慈恩寺,那个时候,还是贺知章在。
也就是那一日,贺知章向李隆基推荐了李白。
现在,贺知章不在了。
但他的学生李泌还在。
李白今日也在。
皇帝也成了他的孙子。
韦谅下意识的看向李泌,李泌似乎是察觉到似的,转过头对着韦谅点点头。
那个时候,李泌已经在贺知章手下了。
就在这个时候。
前面的皇帝和大慈恩寺的主持说了几句,然后转身便朝着大慈恩寺外走去。
群臣立刻躬身,然后跟着皇帝一起离开了大慈恩寺。
马车晃晃悠悠的离开了大慈恩寺。
就在马车出晋昌坊的时候,皇帝突然下令,去崇业坊,玄都观。
大唐以道教为国教,而崇业坊,就是长安城内第一大道教宫观。
大唐皇帝崇道,谁也不例外。
……
郑国大公主府。
夜色之下,书房一片漆黑。
一点灯笼打起,侍女在前面引路,和政随在后面,一起来到了书房。
烛灯被点亮,坐在桌案之后的韦谅清晰的出现在和政的眼前。
只见他身体微微靠后。
似乎已经睡着了。
和政摆摆手,几名侍女这才躬身而退。
和政上前,在短榻上坐下,然后看向桌案之上的密信。
就在这个时候,韦谅的声音响起:“皇帝今日在玄都观的时间和在大慈恩寺几乎相同,皇帝对大慈恩寺和玄都观的供奉也几乎相同。”
和政并没有奇怪韦谅没有睡着,她看着密信问道:“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看起来没有什么问题,但却是有着大问题。”韦谅微微摇头,说道:“往年的时候,皇帝去大慈恩寺,就是去大慈恩寺。
皇帝去玄都观就是去玄都观,两者不会放在同一天。”
和政微微皱眉,侧身看着韦谅问:“就是放在同一日,也没有什么大问题吧?”
“看起来,是没有问题的。”韦谅叹息一声,说道:“但是如果细细琢磨,公主就会发现,皇帝在玄都观要欢喜很多,而在大慈恩寺,多少有些不自在。”
和政略微琢磨,道:“大唐皇帝历来崇道,也没什么问题吧,只要不胡乱服用丹……”
话说到一半,和政停了下来,然后满是好笑的看着韦谅道:“驸马不会是担心皇帝服用丹药吧,那些都是皇帝老了之后才会去做的事情。”
“大概是为夫多虑了吧。”韦谅摇摇头,说道:“今日在大慈恩寺,皇帝在李白和几名道门高功的陪伴下,在玄都观祭祀,然后又来回游览,神色很欢悦,而这种欢悦,为夫会担心成为皇帝日后多去玄都观的引子,而李白……”
“怎样?”和政下意识的问道。
“李白好丹药。”韦谅看向和政,有些担忧的说道:“在冀州的时候,李白便和汉中王一起闲散游玩,同时又炼制丹药,偶尔竟也有成,如今到了长安,一旦闲暇,他难免会故技重施,万一……”
“驸马多虑了。”和政握住韦谅的手,低声道:“陛下身边,常年有楼观道的人在暗中相随,如果说丹药影响,楼观道的人还在李白之前,而皇帝之前没有在意,那么之后很长时间,应该也不会理会。”
“希望如此吧。”韦谅坐直起来,看向和政道:“再有几日,为夫就要离京了,宫中的事情,不必多管,朝中的事情也不必多问,家中的安危,左右金吾卫,京兆府都有为夫的亲信在看着,所以只要不出长安城就没事!”
和政惊讶的看着韦谅,低声问:“究竟发生什么事情了,让驸马如此不安!”
“也没什么。”韦谅摇摇头,想了想,但还是说道:“陛下不比先帝,对为夫能完全信任……”
看到和政要说什么,韦谅直接止住她,说道:“这很正常,为夫和陛下相处的时间少,而在东宫自然有和陛下相处的时间多的人,他们比为夫更受陛下信任,而他们难免要走往高位,所以难免争斗。”
稍微停顿,韦谅说道:“不过以为夫的地位,还有阿耶在,正常来讲,不会有人敢在我们身上打主意的。
但是难免会遭遇到别人争斗的波及,尤其是在长安城外,更不受控制,所以,公主尽可能少出城,同时看着孩子们。”
听到韦谅提到孩子们,和政神色认真起来,点头道:“好!”
韦谅笑笑,说道:“其他就没什么了,宫里最多是太子闹上一阵,不过不用管,公主有时间的话,就去大明宫住住,多陪陪姑母,偶尔也去看看皇后,如此就足够了。”
“好!”和政轻轻靠在韦谅身上,低声道:“驸马放心,妾身没有那么软弱。”
“嗯!”韦谅应了一声,搂住和政道:“为夫这一趟回河北,年底能不能回长安不好说,说不好立刻就要到剑南去,明年大概率剑南有战,一战之后,应该就能轻松个四五年。”
和政有些疲惫,说道:“朝中除了夫君难道就没有人再能做这些事情了吗?”
“有的,但是皇帝从来就是多疑的,他从来不会让一个人的手上集中太多的权力,即便是这个人是他最信任的人。”韦谅轻叹一声,道:“这是皇帝的本能,谁也是这样。”
“父皇就不是这样!”和政微微低头。
“不说了。”韦谅摇摇头,说道:“其实这样也没有问题,公主想想,若没有为夫在外领兵,安史之乱时,长安城说不定早就陷落了,那个时候,大量的官员,还有宗室,无法离开长安,结局会是何等惨烈。”
和政一愣,随即身体颤抖了一下,然后用力的点头。
安史之乱的时候。
和政自己因为韦谅提前安排的缘故,先一步带着家人撤到了山中。
如果韦谅没有回来,不说是长安城会陷入战火之中,便是她也不会好过多少。
“还有这个天下。”韦谅叹息一声,说道:“不是为夫自大,若不是为夫领兵,安史之乱的平定要晚好几年,关中,河洛,河东,河北,又将是如何惨烈的人间炼狱。”
和政紧紧的抿住了嘴唇。
“还有土地兼并的问题。”韦谅摇摇头,说道:“河东和剑南,是为夫在安史之乱就开始整理的,前后花了很多年的时间。
而河北呢,从安史之乱平定到如今,四年了,还有大片的地域没有完成,事情比预想中的要难。”
做事情,总是比想事情要难。
想事情,只要去天马行空的去想就足够了,但是做事情,却需要一点一点的做。
尤其是田间地头的事情。
每走一步,都在消耗时间。
更别说是无尽的人心欲望。
想要很好的去做成一件事情,需要花费的时间更长。
“仔细想想。”韦谅低头,看着和政道:“这些事,若是为夫不去做,还有谁会去做呢,如果就那么放着不管,下一步,第二次安史之乱,说不定哪天就会来。”
“嗯!”和政轻轻点头,用力的靠在韦谅怀中。
“我们也不是为了其他人,我们也就是为了自己而已。”韦谅叹息一声,说道:“长安安定,我们家中自己安定。”
“嗯!”和政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闭上了眼睛。
“河北,今年为夫做上一年,明年收点尾,然后解决掉吐蕃的战事,正好天下的清田转向河南东道,到时候,若是阿耶阿娘身体康健,公主就去郑州呆着,为夫休沐了也能去。”
稍微停顿,韦谅抬头道:“再等过几年,为夫年纪再大些,朝中管束不再严重,那么为夫去哪里,公主就跟着去哪里,我们也不用管朝中乱七八糟的制度,一边治理天下,一边安享晚年。”
“瞎说!”和政忍不住笑了,抬头道:“驸马和妾身还年轻,哪里就到了安享晚年的地步。”
韦谅低头,额头贴着和政道:“以为夫如今的地位,便是发生了天大的事情,都能处理,唯独公主和孩子们不能出事,公主明白吗?”
“嗯!”和政的眼中闪过泪光,然后紧紧的靠在韦谅怀中。
……
万春殿,门前台阶上。
李兖对着一身紫袍的韦谅,沉沉拱手道:“见过少傅。”
韦谅拱手还礼道:“见过太子。”
“少傅请!”李兖退开一步,然后引韦谅入万春殿中。
韦谅率先走到左侧桌几后站定,李兖这才走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坐下,然后躬身道:“少傅请坐。”
“殿下请!”韦谅微微躬身,然后才和李兖一起坐下。
韦谅从袖中取出一本书册,放在桌案上,然后才对李兖道:“殿下,我们今日来学《论语》,殿下可知道论语的首句是什么吗?”
“知道!”李兖立刻躬身,然后说道:“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韦谅满意的点头,然后开口,说道:“我们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殿下如何理解这句话?”
“学习的时候,要经常的进行复习,然后心中就能够得到愉悦!”李兖说完,紧张的看着韦谅。
“对也不对!”韦谅微微摇头,说道:“首先是第一个字,学,学的意思,说学习也没错,但从臣等角度来看,这不是个动词,而是个名字!”
“啊!”李兖惊讶的看着韦谅。
“学而时习之。”韦谅轻舒一口气,说道:“在臣看来,他的意思是,人要做渴望求知学习的人,同时还要不断的去践行其中的道理,最后达到知行合一的地步,这样才能发自内心的愉悦。”
李兖眨眨眼睛,看着韦谅道:“少傅,这和孤之前学的不同。”
“无妨。”韦谅摇摇头,说道:“这里面的意思,虽然有所差别,都不过是深浅而已,方向是一样的……就像是一个问题,他二十岁回答这个问题,和他五十岁回答同样的问题,答案是自然不一样的。”
李兖顿时用力的点头,是这个道理。
“臣如今已有三十多岁,天宝元年入仕,到如今贞升元年,十六年仕途,也算是能说这句话了。”稍微停顿,韦谅抬头说道:“殿下觉得呢?”
“是!”李兖对着韦谅认真点头,如今的朝中重臣当中,韦谅是年纪最轻的,但是却是功劳最高履历最深的。
他说这话,谁来也不敢说有毛病。
韦谅稍微放松的笑笑,然后才继续说道:“而以臣来看,论语除了叫人学习意外,他实际上,更重要的,是教一个人,要学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学而实习之,求知并且能够时刻践行,知行合一的人。”
“是!”李兖认真躬身,道:“孤记下了。”
“很好,我们再来第二句,。”韦谅松了口气,说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这里面的重点,是一个朋字——人要有朋,但不是随便什么人,就能成为朋友的,他需要认同同一个到底,追求同一价值的人,才是朋友。”
韦谅抬头,认真的说道:“只要这样,有同样理念的人到来,你才能快乐,人就要有这样的人。”
“是!”李兖虽然不是太理解,但还是记下了。
如今朝中有人现在在这里,听到韦谅说完这句话,一定会无比赞同。
韦谅,李彭年,李暐,达奚珣,张均他们这些人,全部都是有着同样理念的人。
只有这样的人,来到了你的身边,你才会发自内心的快乐。
“还有最后一句,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韦谅平静下来,说道:“这话,表面看,是如果别人不认可你,你不生气怨怼,这样,才是一个君子,但在臣看来,还有更深的解读。”
“请少傅指教!”李兖起身躬身。
韦谅看着他,开口道:“还记得臣说的吗,论语,是要教会一个人成为什么的人,而君子,是最终的目标,一个人要成为君子,君子便要有超越他人的渊博知识和超远目光,你首先得是这样的人,同时,在你不被别人理解的时候,不必愤怒。”
话说通了。
李兖以前的时候,总觉得这句话,有些别扭,现在看来是他理解错了。
你必须要比别人强,这样,在别人误解你的时候,你也不用在意。
可以当你不如别人的时候,别人误解你,不要去辩解,审视自身,然后取得进步。
这才是这些话真正的含义。
“《论语》,教的是你要成为什么样的人,你内心强大了,剩下的事情再去做,就事半功倍了。”韦谅长长的松了一口气,这是他三十多年来,对自己人生的一种总结。
“谢少傅教诲。”李兖认真拱手。
韦谅轻轻笑笑。
……
韦谅教导太子的奏本,当天就放到了皇帝的案头。
不过皇帝并没有立刻看到这本奏本。
新年伊始,皇帝也有一大堆的事情要做,他需要尽快的召见完在长安的所有地方刺史,然后让他们返回地方。
马上就要开春了,便是地方,也有一大堆的事情要做。
不过在第二日清晨,他还是看到了奏本。
皇帝每日晨起的习惯,就是赶紧清理昨日的奏本,所以,他也看到了韦谅对太子的授课内容。
看着奏本里面记录的内容,李僩开始看得认真起来,甚至一点点的忘了时间。
最后李僩忍不住的感慨一声,道:“表兄讲的这样东西,便是朕听了,也大有收获。”
“是!”李辅国肃穆拱手。
李僩想了想,说道:“告诉李泌,将表兄这段时间,对太子的授课,还有这些年对朕的教导,全部都总结出来,装订成册,这是可以传之子孙的东西。”
“老奴领旨。”李辅国有些激动的拱手。
“为了太子,表兄真的是竭尽全力啊!”李僩感慨一声,随后抬头笑笑道:“不管怎么样,朕可以完全的用他了。”
“老奴恭喜陛下!”李辅国沉沉拱手。
他是最知道韦谅厉害的,也是看得出,李僩对韦谅多多少少是有那么一些防备的。
毕竟李僩不像先帝一样和韦谅一起从天宝的风雨中走来。
先帝在的时候,遇到解决不了的问题就要韦谅,在李岘李泌和韦谅三人之间,韦谅实际上是排位最前的。
但是到了李僩这里,不管他和韦谅怎样亲近,排序都是李岘李泌和韦谅,韦谅排位最后。
现在皇帝肯重要韦谅,李辅国相信,不仅对韦谅好,对整个大唐天下都好。
李僩回过神,平静的看向李辅国问:“表兄现在在什么地方?”
李辅国躬身,说道:“今日休沐,驸马去了大明宫,向皇太后问安去了。”
李僩轻轻点头,说道:“表兄要离开了,和母后辞行也是应当的,今年让他将河北的问题处理完,明年解决掉吐蕃问题,后年,在看一看天下的事情。”
“喏!”李辅国肃穆拱手。 《大唐:请陛下归天》-作者:太清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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