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有几日便是端午节。
景州,阴雨绵绵。
昏暗的天空下,三千的黑甲骑兵,如同黑色潮水一样,朝着东南方的海兴县城急奔而去。
雨落在槊刃之上,轻易就被剖成两半。
马蹄踏破水坑,只有哗啦的声响。
没有一丝人声。
冷寂,肃杀。
……
冀州大都督府,后院一片寂静。
只有石亭之中,有双人对弈。
冀州大都督、汉中王李瑀一身青色长袍,头上戴着一顶黑色幞帽,神色专注的盯着中央的棋盘。
韦谅坐在李瑀对面。
他没有看李瑀,也没有看棋盘,神色轻松,仿佛李瑀不管怎么下,都在他的指掌之中。
他的目光却是落在细雨之中,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啪嗒”一声。
李瑀终于将一颗黑棋落在了棋盘上。
他松了口气,抬起头看向韦谅,见韦谅目光出神,低声唤道:“驸马!”
韦谅回过神,看了李瑀一眼,然后有些抱歉的笑笑,解释道:“夏季河北少雨,有了这场雨,今年的秋收便多了几分把握。”
李瑀松了口气,说道:“本王还以为驸马是在担心罗司马之事呢!”
韦谅微微摇头,道:“河北许氏虽然也是地方大族,但行事多依赖渤海高适,这一次高适随罗希奭而行,清理许氏不是什么太难的事情,某只是希望他们杀人能够杀的彻底一些,这种冥顽不灵的人,这个天下还是少些好。”
汉中王李瑀赞同的点头。
韦谅在河北清查土地,冀北有他平定安禄山一党的军威,便是范阳卢氏和博陵崔氏,也不得不低头。
太行山以东诸州,当然是亲眼见到韦谅率大军而过的。
加上韦谅很早便说清楚,只要是合乎唐律的土地,他一概不问。
有这句话在,便是将事情拿到长安去,也没法说服别人。
你手上拿的是不法的土地,韦谅依旧律法将土地没收。
究竟是你的问题,还是别人的问题?
韦谅在长安,不仅有皇帝的信任,甚至还是御史大夫。
满朝高官谁不知道河北的情况,又有谁轻易会替他们说话。
之后,又由韦谅统合诸家,到漠北开辟商路。
所以这些事情,太行山脚下的诸州,基本上没有人反对,最后顺利通行。
但在河北东南一带,当年受到战火影响比较少,不知道韦谅之威的一些地方世家,他们就不愿意轻易屈服了。
这些也就是韦谅今年要攻克的重点。
“许氏嫡支还是好的,只是这些年专心仕途,所以地方才会被旁系弄的一塌糊涂,竟然还敢聚集地方百姓以抗朝中,不过杀人固然是应该要杀的,但是……”李瑀眼中闪过一丝担忧。
韦谅眼底淡淡的看了李瑀一眼,然后摆摆手,说道:“大王不必担心,某这一次就针对许家旁系那些违背律法之人。
举民以抗朝中律法,便是谋逆,依律处置相关人等,该杀的,该流放的流放,该贬为奴隶的,贬为奴隶,至于其他百姓……”
韦谅叹息一声,道:“罗希奭是司法出身,能网开一面,他是会网开一面的,不过那些官军动手的人,不管他们是被蛊惑,还是其他,某觉得,还是清理了好。”
李瑀眉头一挑,随即点点头。
韦谅说的是对的。
这些海兴县的普通百姓,他们是被许氏蛊惑起来的。
如果仅仅是抗衡,那么没问题。
但是一旦对官军动手,那就不能留了。
今日敢对官军动手,明日就敢谋逆。
得杀!
“至于最后。”韦谅抬头,说道:“最后清查出来的土地,该归于许氏的,归于许氏,该归于百姓的,归于百姓,自然,谋逆那帮人的一切财产,全部没官。”
谋逆,不仅人要被杀,甚至他们名下的一切财产,也要被官府没收。
而且还是依律。
韦谅在河北行事,紧扣律法两个字。
该是你的,就是你的,谁也不能抢。
但不该是你,你抢了,你就要受到律法制裁。
好说好商量的将土地还了,赔一笔小钱,然后再将违反律法的地方,按律处置了,那就没事了。
但是你敢敢举民以抗,那么立刻就会被扣上谋逆的帽子。
韦谅是河北黜置使。
整个河北只有汉中王李瑀这个人不在他的处置之列,其他人全部都要受他节制。
一谋逆,他立刻就会调动大军,直接剿灭叛匪。
可就是有一些蠢货看不清局面,自以为可以侥幸。
“等到许氏的事情处置完,然后再往东南其他几个州继续处置。”韦谅感慨一声,说道:“大体今年就结束了,剩下的,就是明年总体再过一遍,看看有没有什么遗漏的,做完就该转战河南东道了吧。”
“河南东道那边怕是不好弄吧?”李瑀看着韦谅,有些紧张,但又有些放松。
人不在河北。
便不会知道韦谅在河北的威望有多重。
河北的痼疾,是从唐初便开始了。
因为河北人对太宗皇帝一脉的抵抗情绪,所以朝中对河北人的打压颇深。
河北的府兵,招收河北本地青壮并不多,但是又要应对外族。
所以,投诚大唐的各草原部族就多了起来,这些人要吃饭,要作战,人吃马嚼,军械粮草,还有大量民夫……
不仅给河北百姓带来大量的压力,甚至最后的军功也没有河北百姓。
另外还有科举,科举除了崔卢李三家,其他各家中举几率是天下最低的。
种种压迫之下,河北人口不停增长,无限内卷,最后安禄山起兵,河北人举旗响应。
韦谅平定了安史之乱后,对于叛乱的胡人,要么杀,要么贬为奴隶,他们的一切财产,全部收归公有,然后发放给有功的战士,之后开始大量的招收河北子弟进入军中,河北人泣泪而入。
之后,就是清理刑案,清查土地,然后发放百姓,同时还以黜置使之名,要求各地兴修水利,劝课农桑,修建学堂……
去田间地头看看,一句河北道黜置使令,就能让不知道多少河北百姓群起呼应。
所以,李瑀对韦谅是警惕的。
身为宗室,对于韦谅这样在军中,在地方都拥有巨大威望的人是警惕的。
谁也害怕安禄山的事情再来一次。
但好在他马上要离开河北了。
……
韦谅看着眼前的棋盘,手里握着一枚白子,一时间棋子落不下来。
“河南东道的问题,和河北不一样,一时间,想要找到合适入手的切入并不容易。”韦谅抬头,看向李瑀道:“河北因为胡人缘故,百姓生活虽然艰难,但只要清理掉胡人,就能够大量的土地分给百姓,百姓容易安定。”
李瑀点点头,郑重的看着韦谅。
“河南东道,鲁北孙氏受河北世家影响颇大;鲁中鲁西是孔氏颜氏曾氏这些儒门嫡系所在;鲁南是徐氏,萧氏,王氏这些大族,同时,彭城刘氏的力量也影响了过来。”
韦谅摇摇头道:“这些齐鲁世家,虽然一样侵吞兼并土地,但是因为没有胡人压力,加上有科举这条出路,所以,齐鲁世家对百姓的压迫没有那么急切,齐鲁百姓的日子比河北百姓过的要好得多,所以,河北的一套是不能用在齐鲁的。”
“儒门世家。”李瑀看着韦谅,轻声道:“驸马不会以为齐鲁世家就不欺压百姓,齐鲁之地的清田就不用做了啊?”
“怎么可能。”韦谅摇摇头,说道:“整体而言,齐鲁之地的百姓,日子就算是比河北百姓好些,但也好的有限,所以某以为,在山南东道清查隐田,关键还是要抓住一个主线,然后一点点掰开……”
“什么主线?”李瑀忍不住的追问。
韦谅抬头,身体微微前倾道:“赋税,赋税是一切之总,想要世家得意,百姓安定,还要朝中保持赋税是不容易的。”
稍微停顿,韦谅说道:“河南东道的问题,孔孟之乡,不会像其他地方一样,刑案累发,但直接从赋税来查,总是能够找出方向的,而我们的最终目的,不就是要保证朝廷的赋税吗?”
“的确如此。”李瑀若有所思的点头。
河北的赋税,早年实际上是有问题的,因为所有的赋税都压到了老百姓的身上,百姓抵触,所以赋税总是不能收满。
“河南东道的问题,在赋税上也能得到体现。”韦谅抬头,说道:“解决掉这些问题,朝廷赋税能够保证,百姓能过的好些,而世家,齐鲁对百姓的欺压没有那么严重,那么诸般之下,他们只要退后一小步,一切就能解决。”
“只是这一小步,不好退啊!”李瑀笑笑,神色放松下来,韦谅在河南东道用心越多,对河北的影响就越小。
“这就要看陛下能不能在科举上放松一些了。”韦谅神色一样轻松,说道:“多开学堂,多加几个科举名额,河南东道的问题,应该就能解决大半。”
山东人,历来对编制有特殊情感。
科举更是如此。
“看来驸马是有办法了?”
“哈哈!”韦谅将手里的白棋放在了棋盘天元之地,他抬头笑着道:“政通人和,百姓安定,百姓一年产出就那么些,保证自己所留,朝中赋税,剩下的,若不自愿,都是非法。”
“是!”李瑀轻轻颔首。
韦谅侧过身,看向亭外的雨幕,轻声问:“大王觉得,如今这场雨,在山南东道会是什么样子的。”
“应该不大,起码不会影响今年赋税!”李瑀看了一眼,然后又回看韦谅。
“不影响赋税就好。”韦谅平静的点头,说道:“看来,从今年开始,就要研究河南的赋税问题了。”
“是!”李瑀感慨一声,赋税,仅仅两个字,却几乎道尽了一切。
韦谅虽然如今在河北的影响之大,已经引起了宗室的特别注意,但也仅仅是注意而已。
其中一项根本原因是赋税。
韦谅在河北这些年,河北的赋税从来都是照着朝廷要求缴的,没有任何出入的地方。
没有特别的流向军中,也没有被特别的囤积起来。
而且韦谅虽然在民间和军中声望很好,但是除了北地幽州那一批,他和其他地方的刺史,关系实际上一般。
所以,他成为安禄山的可能性不大。
甚至成为一个权臣的可能性也不大。
他虽然是皇帝的表兄,太子少傅,御史大夫,剑南节度使,五道黜置使,但实际上,他在长安的时间并不多。
实际上,朝中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权臣了……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突然在大都督府门外响起,顿时惊动了韦谅和李瑀。
“是景州那边有结果了?”李瑀皱眉,说道:“没这么快吧?”
“一会就知道了。”韦谅神色平静了下来。
……
一名红衣金甲的千牛卫,从院外而入,在管事的引领下来到后院,然后对着韦谅急切的拱手道:“大帅,长安公文。”
“嗯!”韦谅点头,然后伸手要过公文,然后点头看向一侧的汉中王道:“见过汉中王。”
来人立刻转身,对着李瑀肃穆拱手道:“末将高镜,见过汉中王!”
“你姓高?”李瑀摆手,有些诧异。
“家父高元琮,遂州司马!”高镜拱手,道:“家祖高崇礼,曾任左卫中郎将。”
“原来是高达夫的侄子。”李瑀顿时惊讶,高适的侄子,竟然在韦谅的身边做随身千牛……
“汉中王!”韦谅抬眼,笑着对李瑀拱手道:“恭喜汉中王,皇后诞生麟儿,为皇帝次子,皇帝下诏,封汉王,大赦天下。”
李瑀浑身一震,惊喜的抬头道:“陛下有嫡次子了。”
“是!”韦谅全然放松了下来,说道:“此为大喜,还请汉中王即刻传告冀州诸州县,某这里去传告幽州,营州,还有安东诸地,天下总算是安稳了下来。”
“是!”李瑀回过神,笑着对着韦谅道:“恭喜驸马!”
“同喜同喜!”韦谅忍着笑了起来。
说实话,皇帝虽然有了嫡长子,但依旧让人不安,尤其是这个嫡长子并不怎么令人归心的情况下。
如今皇帝有了嫡次子,那么就意味着,即便是将来太子被废,大唐依旧有其他选择。
毕竟大唐,嫡长子为太子登基称帝的,只有皇帝一个。
现在,一切回到了熟悉的环境中。
李瑀和韦谅之间,隐约的担心,这一下,彻底没有了。
……
一夜雨后,天色放晴。
一匹快马来到了冀州大都督府,将快信送到了住在大都督府东院中堂内的韦谅手中。
许氏之事已定,斩百人,下狱近三百人。
韦谅看着手里奏禀,侧身看向一侧的高镜道:“你跑一趟吧,告诉你叔父和罗长史,许家的人,不要着急送回到冀州来,先将他们的事情彻底查清楚再说。”
“喏!”高镜拱手,然后立刻转身离开。
韦谅抬头,看着中堂外,轻声叹息道:“许氏的运气真的不好。”
如果说,许氏的事情,能早一点了结,那么借着皇帝大赦天下,他们或许能够少牵连几人,但如今,他们的事情,已经被定罪,属于已发之罪,轻重未定,皇帝说的大赦天下,是不包括在里面的。
许氏的人,该杀的,依旧要杀。
后面的,也是一样。
依旧要杀。
整个河北,要彻底贯彻韦谅的意志。 《大唐:请陛下归天》-作者:太清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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